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笛殤散文
我寄居于東海之濱,已有十余年。十余年,說長不長,仿佛只是眨眼功夫。說短不短,驀然回首,家鄉(xiāng)已是一片模糊的遠景了。偶爾我會坐在城南聚龍湖邊回想著自己具體何時因何原因來到這里。隱隱有人在耳畔告訴我,是影子。是影子將你引渡而來。我琢磨著什么是影子,是方還是圓。我一邊思考一邊盯著白茫茫的湖面。曲曲折折的廊橋與湖岸組合成二龍戲珠。噴泉墩坐于廣場對面。每到周六晚七點,便會如期地在音樂聲中,將位于龍珠處的湖水噴射出來。人工光影如琴女的纖手,在水弦上拂動。如露亦如電。我在心底告訴自己,這一切皆為泡影。商業(yè)街、藝術館以及電視塔,與湖堤上抽出的柳枝,也無甚區(qū)別。擺在六年前,連湖都不存在。然而樓群中醒目的售樓廣告,卻比任何心底流過的事物更接近我。我不知道這接近意味著什么,我也不知坐在這里,到底為了什么。
在我而言,城市過于精致了。不知怎樣的一雙手,才將它雕刻得如此精細。我的手太過氣了。記得小時候躺在家鄉(xiāng)的古黃河邊制作豎笛,并為此虛度了一個又一個下午。笛音常從對岸傳過來,曲調如薄瓷器般透明,在林間跳躍著,在濁流上。并因此沾染了水汽。它如此輕易就滲入了夢境。夢被渲染得一片碧綠。整個童年我都在坑洼不平的野外流連著。被風吹得灰黃的厚土,被莊稼襯得綠油油的農田,以及掩映在堆坡上的茅屋,都曾留下我的足跡。我砍下的翠竹逐年增多,在劈下的竹管上,挖出一個又一個圓孔。我變換著姿勢吹奏,在牛背上吹,在屋檐下,在樹蔭里。后來甚至在河底吹。直到有一天,我終于從笛孔中,吹出了第一次樂音。那一刻我體味到清風在毛孔中鼓蕩的感覺,那一刻我仿佛淘到了人類最深處的秘密。
愉悅感尚未細加品味便很快被現(xiàn)實輕輕擊潰。我不明白韓湘子是如何吹出天籟,也不清楚簫史如何引鳳來儀。我卻知道我的笛藝,甚至敵不過一個鄉(xiāng)間牧童。我也不是梁羽生筆下游走江湖的俠客,笛子吹不出罡氣。也不能讓李白于曲中聞折柳。只有我的靈魂攜它逾山越谷,并從笛管里吹出永新的音樂。仿佛我的抵達只有依靠靈魂才得以實現(xiàn)。用舊用皺的情感,在靈魂中得以復原。我以為只要這樣,就可以遠離夢幻泡影,永抱初心。我考慮得如此周全,而唯一未曾思慮到的,是靈魂也會用舊。它也會褶皺,在身體里輕薄成一張紙。就像我在最豪華的劇場聆聽到的大師演奏,也徒然讓我喪氣。聽到什么呢?不過是明瓷器在風中的一聲脆響。那繞梁的余音,從靈魂的葉片下,滑了過去。我甚至沒來得及擺動幾下,便又重新沉寂下去。一切變化得如此突然,仿佛在一夜之間,已置身于一個熟透的世界。
些許年來,我游歷過許多城市。它們面孔也漸變得暖昧不清。站在A市以為是在B市,或許是C市。就像聚龍湖的造景中,有蘇州的痕跡,也有揚州的春色。獨獨沒有鹽堿地特有的海的氣息。城市和我們都在異變著。我能清晰感受到內心的方言,正在不斷流失。冥冥中原初的部分,持續(xù)地沙化著。曾構筑的城池,笛聲的樓臺;短暫熱愛過的粗糲的家鄉(xiāng)、秦磚漢瓦。在西風吹拂下,如是我聞嗎?豈不談朱顏改,便是那雕欄玉徹,亦早已彌散于一陣陣塵煙中。
越來越被光陰淘滌成模糊的人了,我不知道這模糊將意味著什么。鄉(xiāng)音的空間被越來越多的普通話擠占。當我?guī)еq疑的心情,在壟頭遇到曾經的鄉(xiāng)鄰時,我突然發(fā)現(xiàn)他們的問候那般遙遠。我都擔心自己觸摸不到了。暮色聚攏的槐樹,顯得更加粗壯古樸。而濃蔭遮蔽的樹下的曾經的說書人,卻不知魂歸何處。翠竹也很難再覓得芳蹤,一幢幢小樓,代替我們站在那里。更大的空從暮色中升起。我不知道虛無中還有沒有比我更模糊的;我不知道時光深處還有沒有一方土地存放著笛音——在靈魂的嘴中吹奏著,并高于靈魂。在經歷的叢林中,像符號一樣立在那里的我的童萌們,都仿佛注射了同一種藥水。他們脫去了鄉(xiāng)氣,購置了一套又一套房產,卻唯獨丟掉了家鄉(xiāng)的茅屋。多少年后,家鄉(xiāng)的印記將完全從他們身上摘除。而家鄉(xiāng)的原汁原味也將在社會的洪流中,洗刷殆盡。就這樣,我住在如今的這座城市,如同住在任何城市。
我們在餐館里吃上的一桌菜,有川菜,湘菜,也有粵菜,淮揚菜。a餐館這樣,b餐館也是。偶爾找到一家專做鹽城八大碗的餐館,就終于有了坐下來喘息的機會。仿佛此前一直在奔走,而行程如此盲目、匆忙。誰也搞不清行程的終點,只是一味前行。卻很少有誰會問我們這是干什么,為什么這么干。整個社會都在急行著。誰也不敢稍作停息。就像一場馬拉松,誰也不愿意掉隊。遇到的浙江人如此,新疆人也是如此。長得如此雷同,以致于常猜錯他們的籍貫。當我們終于在八大碗和美酒中沉淀下來時,每個人的眼睛里,仿佛都飄滿了落葉。那一刻我們有了未亡的祭奠。八大碗成了暫借一用的身體。每個人都側身其中,將喪失的味覺一點一滴地從滄海深處,招喚回來。
短聚之后,每個人又會晃著八字重新走進夜色。在我眼里,這洶涌的夜色和披掛著露水的臉,與聚龍湖沒什么不同。我?guī)缀趺恳惶於家涍^聚龍湖,真正靜心觀察它卻沒有幾次。這一切,實在是太熟了!我走過的馬路足夠寬闊,路邊也栽種了櫻花、海棠及冬青等各類植物。我確信花香四溢定如海潮般洶涌,然而我卻像走進了空蕩蕩的操場。是的,我的嗅覺比鈍器還鈍。我越加恍惚了。更讓我恍惚的,緣自于季節(jié)。這些年,我總被路邊的雪景帶向更加恍惚的視界。我不知道諸如黃芽之類脆生生的春色,緣何覆蓋了這個季節(jié)。而雪,則成了若有若無的陪襯。雪,越加稀罕了。仿佛為彌補心理上的缺憾而平添的霧霾,常將疾行的車輛逼停。如蟻群般車流的尖嘯,鋪天蓋地。我常會停下來細辨它們。我像一個固執(zhí)的小孩那樣在聲音的垃圾中翻找著。并常為此滿懷憧憬,而卻又總是失望而歸。曾經懸掛于耳邊的笛聲,比淡淡的雪跡愈加難尋。我將之歸結為宿命。心頭堆積的污染,越來越多了。我意識到這是家無人顧及的垃圾場。我知道數(shù)以億計的同道必和我一樣,需要持續(xù)地騰出空間,讓位于垃圾。
我常為生活在這個時代而慶幸,讓我們得以面對更多。從素菜,肉類,直到水。我們間接啜飲著化工的排瀉。我想雖不能成為大俠,卻可以成為段譽一樣的人物。數(shù)不清的毒蟾蜍爬進我們的口腔。所以,我們盡可以晝伏夜出,夜夜笙歌,不懼迷香與鶴頂紅。然而,我始終認為我失去了什么,不僅是笛聲,家鄉(xiāng);也不僅是城市日漸模糊的面孔。這思考只有在聚龍湖前,才會變得更加清澈、透明。這是一個比落日更加深沉的問題。以至于我不得不將意識的柳枝壓得更低。我一邊思考,一邊冥想笛子的最初發(fā)聲。我記得我始終做不成一支精致的笛子。我的手過氣了。此刻,廣告如此接近我;不遠處擁擠在市政府大樓前的人們更接近我;他們心中不斷變遷的學校和小算盤更接近我。我不知道是什么將他們帶向彼處,也是影子嗎?
我時而觀看落日,時而觀看拉長的影子。落葉在上面摩擦著,卻發(fā)不出一絲聲響。它憑什么能將我?guī)韼ツ?僅僅是因為它的虛無?僅僅是因為對視覺的壓迫性?我突然意識到很長時間沒這樣仔細看過它了。每天奔走于班上、途中,對領導察顏觀色,對菜價錙銖必較,對學區(qū)房愁眉不展——茍活在當下,沒有過去,也沒有未來。前幾天我偶然翻出年前買來的竹笛,就在嘴邊吹了幾句《滿江紅》和《在那遙遠的小山村》。吹來吹去總感覺錯位了。我很想用滄海桑田來形容這種挫敗感,卻又覺得用詞太大。也不知怎么搞的,明明握著笛子,卻像兩手空空。我也從未能體味到影子的分量。我突然感覺到我對它們是方是圓的計較,實屬多余。就像我自已,身在任何容器中,我就必須成為它的形狀。我卻不是水。我一生喝過太多也見過太多的水了。我曾獨自駕車幾小時,只為看一眼那傳說中的東海。我知道遠未接近海,腳下是灘涂,四周是蘆葦和鹽蒿草。視線的盡頭是黑糊糊的海堤,而在靈魂中顫抖著的,是什么呢?該不會是笛聲吧?!我想,應該有個人正在高處看著我。化工廠的煙霧,海面蒸騰的水汽以及我,他能分辨得清嗎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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